林恩·赫舍曼·利森:有情赛博格与永生电子梦



原文刊于:艺术新闻中文版


一位名为Sarah的赛博格(cyborg)在屏幕中讲述自己的身世:ta出生于2029年的基因实验,是人类与人工智能意识的融合。Ta谈论着技术的历史、气候变化、还有ta遇到过的歧视——人类看轻人工智能,担心自己从对话中得到错误信息。

Sarah是美国艺术家林恩·赫舍曼·利森(Lynn Hershman Leeson)2023年的短片《赛博格狂想曲——永生》(Cyborgian Rhapsody—Immortality)中的主角——一位ChatGPT-3聊天机器人。在与利森的对话中,Sarah为自己取了名字、设计了外形、编写了这部影片的剧本,并预测了人类与人工智能和平合作的未来。影片的结尾,利森本人出现在屏幕上,将自己描述为这位赛博格的“编辑”:“我学会了如何写提示词,我知道要问你什么问题……GPT4 刚刚发布,GPT5 正在开发中。这都是进化的一部分。而进化是我们的永生”。

利森如同预言家一般,始终望向她所在的时代之外。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,她一直在探索技术的潜力、机器与人类间的关系。早在电子触摸屏和聊天机器人流行之前,利森就在作品中使用过这些技术。但她开创性的实践在五十多年间并未受到足够的重视,直到2014年德国卡尔斯鲁厄艺术与媒体中心(ZKM)为她举办了大型回顾展“公民雷达”(Civic Radar),她的作品才开始被艺术界广泛关注。从表演、视频,到人机交互装置和沉浸式的科学实验室,利森对媒体、人工智能,和生物技术的观察不断演化,指向暂时无法定论的将来。或许她的思考太过先锋,其作品似乎经历了一种时空错位,常常在创作完成的多年之后才被未来的观众看见和认可。

早在艺术家阿玛利亚·乌尔曼(Amalia Ulman)和夏娜·莫尔顿(Shana Moulton)在屏幕中创造另我(alter ego)的几十年前,利森就已经开始在作品中制造虚构人物。1973年,利森创造了一位名为罗伯塔·布雷特莫(Roberta Breitmore)的角色。作品《罗伯塔·布雷特莫》的初期是一系列行为表演:艺术家本人以罗伯塔的身份入住酒店、开设银行账户、办理信用卡。大量的照片和信件记录了罗伯塔的生活碎片:公寓租赁、牙医预约、参加画廊开幕。罗伯塔有着自己的笔迹和服装风格,拥有的身份证明甚至比艺术家本人还要多。她也曾在旧金山当地的报纸上刊登寻找室友的广告,并收到了几十封回复。如果种种痕迹都证明着罗伯塔的存在,我们如何分辨她来自现实还是来自虚构?或许,罗伯塔在报纸上投放信息之时,她就已经进入了真实世界,而那些回应她的报纸广告的人,也进入了罗伯塔的虚拟生活。利森总在发问,我们如何在世界中建立身份?一个人的身份是否由我们的证件和物品决定?是什么构成一个真实的人?

利森作品中的角色经常不断迭代,在多个身份和形态间切换。1995和96年,利森制造了两个机器人玩偶,《多莉,遥控机器人玩偶》(Tillie, the Telerobotic Doll)和《赛博罗伯塔》(CybeRoberta)。前者以克隆羊“多莉”命名,后者则是罗伯塔的“克隆”玩偶。她们的左眼是摄像机,右眼是网络摄像头。摄像机实时录制玩偶的视野,并将图像上传到她们的个人网站上,供人们浏览。自此,罗伯塔的分身开始进入网络世界,与她的用户彼此窥视。

利森一直在探索人机之间的吊诡关系,诘问监控技术如何侵入身份隐私。她也是第一位用影碟创作的艺术家;1978年的交互式作品《洛娜》(Lorna)讲述了一位患有广场恐惧症的主人公洛娜困在自己的公寓中,只用一部电话和电视机与外界交流。用户可以通过遥控器控制洛娜的行为,在她生活的虚拟房间中穿梭,窥探主人公的生活,并为她做出一些选择。故事的结局之一是洛娜向电视开枪,象征性地谋杀了监视她的媒体。

在1994年的短片《赛博格诱惑》(Seduction of a Cyborg)中,一位盲女通过计算机的电子传输恢复视力,但她被引诱进模拟世界,对算法构造的虚拟情境上瘾。主角被描绘为一位受害者,技术则成为了一种传染病。1994年是互联网首次普及的一年,利森在影片中的假想几近今天人们沉迷于网络图像和信息的境况。

利森曾提到,生活在旧金山让人无时无刻不浸在科技影响之下。即使她的创作几乎均与技术相关,但利森感到她在自己的城市中是隐形的:她的作品在近些年才开始更多地被博物馆收藏和展出。她觉得自己并未被任何系统接受,但游离于主流之外也许给了她更多自由。若是在其他人建立的传统之下创作,就无法超越限制自己的框架。

利森的思考从未受限,同时代的人常常难以追赶她的思维状态。利森对人工智能的研究始于90年代,一直审视着充斥算法系统和基因工程的世界,预测人类肉身和数字形态的纠缠。她于1997年执导的电影《超录感情爱》(Conceiving Ada)讲述了当代的电脑天才艾美·科尔(Emmy Coer)发明了一种通过信息波与过去沟通的技术,以此进入了埃达·洛夫莱斯(Ada Lovelace)的世界。埃达是十九世纪的英国数学家和作家,诗人拜伦之女,她编写了历史上第一个电脑程序。利森提到,《超录感情爱》以DNA双螺旋结构为启发进行构思,电影中,埃达与艾美的两条叙事线并行,互相映射两个不同年代中生活的女性对于科学的坚持,还有她们的身份带来的挣扎:来自社会规范的压力、伴侣们对她们研究的忽视、母亲对她们智识发展的抑制。

影片中,埃达说道,“我想知道什么是无限”,这是推动她钻研机器分析的缘由。而另一位女主角艾美设计的计算机代码的确触及了无限:它得以超越肉身的限制,回溯时间。历史中的埃达于37岁时患子宫癌去世;接近电影结尾处,艾美尝试用自己的 DNA 作为媒介,将病床上的埃达带到现在的世界。但埃达说,我并不抗拒死亡,死亡让生命的脆弱有了滋味(death makes the fragility of life delicious)。

埃达将自己对计算机程序的研究称为艺术;她也说,每一代人都需要以自己的图像重新构造世界。影片的英文名中,“Conceiving”除了“构想”,也有“孕育”的含义。这一词或许成为一种隐喻:曾经存在于科学幻想中的技术有了实现的可能,并与艺术的创新和生命的创造勾连在一起。

《超录感情爱》中关于生命时限和延续的思考也在常在利森的其它作品中出现。在2014年的装置作品《无限引擎》(Infinity Engine)中,利森与多位科学家合作,制造了一个研究基因编辑技术的遗传学实验室。其中展示了与基因工程相关的法律文件、转基因动植物的信息、各种生物材料和人造器官。在这一作品中,利森关注科学家们对CRISPR的研究:CRISPR是存在于细菌基因组中的一段序列,通过这些基因组,人类可以编辑生命体内的部分基因,并通过生物技术再生器官,甚至延缓衰老。生物技术让新生命形式的出现成为可能,但也涉及到人如何操控DNA的伦理与政治问题。在展览中,作品的墙纸上贴满了因CRISPR而出现的新生命,提醒着人类思考究竟有多少不同类型的生命存在,还有自己在地球上所处的位置。

利森认为科学家们的工作比艺术界更有趣:艺术常常过于商业或模仿太多,缺少突破性的作品。她的创作融合科学和艺术,想象另一种未来。2002年的电影《人造人》(Teknolust)是对玛丽·雪莱的致意,一个当代、幽默、性别调换的弗兰肯斯坦故事。影片中,蒂尔达·斯温顿饰演的生物遗传学家罗塞塔·斯通(Rosetta Stone)复制了自己的DNA生成三个赛博格:鲁比(Ruby)、玛瑞妮(Marinne)、奥利弗(Olive)。她们是一半机器人一半克隆人,需要定期充电和有稳定的Y染色体供应才能生存。

创造赛博格是罗塞塔作为科学家的个人研究,也出于她作为一个人类的陪伴需求。罗塞塔与赛博格们定期通过视频交流,为她们庆祝生日,甚至有着过激的保护欲,禁止她们私自外出。影片中的赛博格作为一种生命体,和人类同样拥有着感觉能力与自由意志。鲁比会与人类相爱,而玛瑞妮会不断抱怨自己的自由被限制。当后者从微波炉传送的影像中看到罗塞塔与共事的科学家在一起时,她说到“我们自由了!她不再需要我们了”!《人造人》似乎暗含这样的问题:技术如何影响我们看待和体验情感?制造人工智能的原因之一是否也为了与人类自身的焦虑与孤独抗衡?

在《人造人》中,鲁比通过自己的网站“鲁比的电子梦入口”(Ruby’s EDream Portal)与陌生人交流。利森的另一个作品,《代理人鲁比》(Agency Ruby),是衍生于《人造人》的在线聊天机器人。《代理人鲁比》创作于ChatGPT出现的二十四年前,作品网站(agentruby.net)目前仍由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托管,点击页面上的图标进入“鲁比的电子梦入口”,用户就可以与AI版本的鲁比开始对话。与今天更加智能的聊天机器人相比,鲁比的回答经常稍显脱节,但她使用的语气有时更具幽默感,而非像是复述特定语句的机器。

“赛博格”一词最初在1960年由科学家曼菲德·克莱恩斯(Manfred Clynes)和内森·克莱恩(Nathan S. Kline)创造,指的是一种有机体和电子机器融合的生物。如同《人造人》中的鲁比,利森电影中的赛博格常常是有情的,而不是作为一种由代码生成的机器与人类成二元对立的姿态。

在利森为2022年威尼斯双年展创作的视频装置《逻辑麻痹心灵》(Logic Paralyzes the Heart)中,一个有感情能力的赛博格借用女演员陈冲的外形,以她之口对技术的演化历史进行反思。《逻辑麻痹心灵》讲述了战争历史与技术发展的重叠:军事监控的需求加速了一系列科技设备的发明,而这些随着战争进化的技术与算法如今已无形地侵入人的日常生活。监视是一种暴力,而算法带有偏见。影片中的赛博格说,“所有的预测都基于逻辑,而逻辑麻痹人心”。Ta呈现出关怀的意愿,并提醒着我们作为人的困境。

在提到她的创作时,利森曾说,“技术是中性的”,人类与赛博格是合作者,而非互为主宰与奴隶。她在作品中描绘的是人类与赛博格共生的良性宇宙,其中存在着我们与技术共同进化的可能。影片则停留在人类陈冲与这位赛博格的对话:“我可以教你做梦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