鱼缸的镜像
杨沛铿在魔金石空间的展览名“不会打架,只去恋爱” (Not a Fighter, But a Lover)与斗鱼的习性有关:两条鱼相遇的时候,会先展开自己的身体,再开始缠斗。不过,这样的姿态会在雄鱼想打斗和要求偶的两种状况下出现,若对方是雌鱼,雄鱼或许会放弃扭打的倾向,转去恋爱。
最初看到展览标题,好奇这一句出自何处,打开手机,查到几首英文歌的歌词中有“I’m a lover not a fighter”,我便明白,斗鱼的性情正好呼应了人类对情感的体味。。杨沛铿从中学开始养鱼,如果不是时时与其相处,杨沛铿从中学开始养鱼,如果不是时时与其相处,又如何在作品里将水族与人类生活上的相似比作镜像?
展厅被划分为三个空间,先后展现了斗鱼从出生直至被规训的过程。入口墙上的两幅摄影《斗鱼式的拥抱》(2024)拍摄的是杨沛铿在工作室养的斗鱼,背景中细密的气泡则是它们的巢——雄鱼在发情期不断吐出气泡,以此筑巢,交配后将受精卵移入浮巢,在其下时刻照护。第一个空间中央波波池一般的淡粉色《爱巢》(2024)是被放大的斗鱼气泡巢,现场总有小孩子不顾它新制硅胶的刺鼻气味,爬进去玩。比中心略高的巢穴边缘或许是起保护的效用,从外面看,像是一圈矮屏,只护住中间——就像斗鱼的气泡,幼鱼在这一屏障的保护下最为安全。
杨沛铿大概有意让我们透过具身体验,琢磨鱼的感觉。展厅的第二个空间由塑料与金属板隔断而成,地面上排列了数以万计的斗鱼养殖瓶,瓶内扁扁的一隅就是斗鱼生活的天地,光是盯着窄瓶口我都感到憋屈。这一融进空间的作品《我们的天地》(2024)模仿了斗鱼养殖厂的场景——观众如同厂里的工人,没什么地方能落脚,不得不直接在瓶口上行走。在艺术家看来,我们就像是巨人,在斗鱼的生存空间上走来走去,对它们而言,如同地震。
工业化养殖早已没那么在乎鱼的生存条件,观众可能也很少细想这上万个瓶子要花费多少人力、多长时间去灌满——但展览中却留下了劳作的痕迹:养殖瓶一旁的墙边,一条连接着水龙头的软管瘫成一团,那是工作人员为玻璃瓶注水的工具。玻璃瓶中灌了黄绿色液体,是斗鱼需要的榄仁液。在其中生存一段时间后,斗鱼就会被打包进塑料袋,运往世界各地。和养殖厂不同的是,展出的瓶子里并没有鱼。杨沛铿近年来关于水生生物的作品中,鱼总是不见踪影。如艺术家在威尼斯双年展的展览“双附院”(Courtyard of Attachments)中的作品《永不足够贪婪池》(2024),层层叠叠的鱼缸里,水流不断循环,水池里却空荡荡。鱼的缺席或许出于艺术家对如何展示并照看活物的思虑,也基于对人造体系症结的考量——若是缺少照护,系统即便运作,好似也没有实际的效用。
在香港,斗鱼又被叫做“彩雀”。这一名字或许已暗指,缸里的鱼和笼里的鸟作为被观赏的玩物,区别也不大。装置《无趣的圈子》(2024)立在魔金石展厅的最里面:鱼缸被排列为一圈,它们手机大小的侧面照出的是困在这些玻璃屏障间的你我,无论如何观看也仍然是自己的映像。整个空间被金属隔板上的几排荧光灯照得明晃晃,失掉杨沛铿以往不少作品中的昏暗暧昧氛围。但这一场景是艺术家有意为之,暴露的光源对其而言如视频直播常用的补光灯。我想,这些竖直的灯管更像水族箱里的灯,展览空间则成了一个被挡板和白墙围着的鱼缸,如果我们是鱼,也会也会时不时彼此相遇、照见自己,或被观赏。
杨沛铿向来擅于营设暧昧空间,其中植物和水生生物反复出现。人际中的亲密与控制,物种间的理解与纠缠,总是依托作品让人感知,而不止观看。于同期在阿那亚艺术中心的展览“软螺”关于一棵生在英国荒野公园的橡树,当地的酷儿群体常常倚靠树体寻欢,树干由此倾斜,树皮被摩挲光滑。艺术家在讲座中提起,大家通常都会谈论,在此地,人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。但他第一次听到这个事情时,“觉得那棵树好可怜”。展厅的幽暗空间内,艺术家用肥皂再制了这截承载人类欲望的树干。肥皂会随着温度稍稍融化,像树被人的亲密活动塑形。杨沛铿的作品常出自身处人类社群的经验所感,也带有对非人的共情,并未将某一物种完全作为文化隐喻来推敲,而是将他与之共处的细微体验化入展览。当艺术推开意识形态的藩篱,创作者与感受者都将更加贴近理解的核心——鱼、植物、人,不是客体(object),而是存在(being)。